胤祉身形一晃,似乎是站不稳,伸手扶着窗框,太阳下脸色白的好似茶几上茶杯的内壁。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情?一代人又一代人划分蛋糕罢了。而不说弘晖弘暖几个,便是年幼的弘历弘昼,都已经初露狼崽子的狠心本性。
这才是为帝者最需要的特质。弘皙就算有机会竞选太子,他也缺少这份杀气。胤祉心蓦然难受得紧,目光呆呆地望着自己和儿子的两杯茶,白生生的茶杯内壁映衬春天龙井的茶汤清澈,映照着他的面容,他恍惚间好似看到儿子一家被遣送关外,自己将来看守皇陵的未来,他不敢再看,伸手捂住了脸,任由泪水打湿指尖。
五月十五日,康熙领着两宫太上皇后妃嫔们、儿媳妇们等一大家人,前去孝陵祭祀,场面浩大,举国轰动。这是继当年太皇太后领着两个皇太后,年幼的康熙前去孝陵祭祀后,最轰动的一次。历史记载,这次祭祀乃是大清传承、康熙正式交接权利的标志。
从孝陵回来,七皇叔胤祐、十七皇叔胤礼领着皇子们侄子们,前去祭祀盛京皇陵。
五月二十五日,康熙领着老妃嫔们搬到畅春园。皇后领着妃嫔们搬到青莲苑,四爷搬到朗吟阁。
离开几百年老旧的皇宫住到园子里,一大家人都好似精神头好些,脾气好些,身体也好些。太上皇的后妃们和皇上的后妃们分开住,请安变少,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很多,远香近臭的,居然真和睦不少。身体渐渐好起来的圣母太上皇后嫌身边冷清,还接了一个娘家侄女在身边陪伴。
搬到青莲苑后,好似后妃们都变了一个人私底下尽情闹腾。大约是知道了皇上的心意,青莲苑里早欢成了一团,自从四爷做了皇帝后,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,服侍年贵妃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不得圣母太上皇后怜惜,在后宫再无出头之日,不过一两天间却世事翻转,不仅搬到了青莲苑,更有了皇上护持,连皇后亦感叹:“年妹妹嫁给爷十多年,一朝被护佑,如此福泽连我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。”一时间除了畅春园和朗吟阁,青莲苑成了最热闹的所在,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。
年家人自然喜出望外,格外疼惜,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,连病情未愈的圣母太上皇后,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嬷嬷陈皮亲自来探望。
年贵妃欢喜不已却又担心出风头,只推说养胎一概不见人,娘家人也不见。然而别人也就罢了,陈皮嬷嬷是圣母太上皇后身边的人,自然推脱不得。
年贵妃每每皱眉道:“最腻烦陈皮嬷嬷过来,明知道她阴阳怪气却还不得不敷衍着,当真累得慌。”
皇后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,道:“难怪陈皮嬷嬷要一天三趟来这里,皇上一句话,我们就都搬到青莲苑了,她这样忠心的人,能不替她主子火烧火燎了么?”
年贵妃扬起脸,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,错错缕缕的光影下,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,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。
“我是皇上的人!”她喃喃道:“只怕她有三头六臂,一时也算计不来。”
皇后冷笑一声:“这也就罢了,现还有一个乌雅秀女住在圣母太上皇后身边呢。对着皇上一口一个‘皇上表哥’。虽则说是被撂了牌子了,可瞧圣母太上皇后那日那样子,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,别叫人说她是吉祥之人给你带来孕气。”
年贵妃微微一笑:“这有什么难的,总再想个法子就是。”
皇后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,忙将怀孕保养、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来回。年贵妃笑道:“果然是有岁数的人了,嘴也琐碎起来。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,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。”
皇后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,笑道:“果然是不识好人心。”她停一停,“幸好我们皇上把叶桂太医指了来照顾你,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刘声芳给磨过来照料你,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。”
“即便圣母太上皇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,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叶桂和刘声芳在照料,若换了旁的太医,我自是一字不信、一言不听——姐姐有所不知,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。”因着怀孕的缘故,年贵妃打扮得愈加简素,趿着双石青黄莲缎鞋,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旗袍,通身不加珠饰。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,“皇上的担子也不轻,一头要打仗了,国内积弊良多,是最不安稳的时候,他是要两头辛苦了。”
皇后温婉一笑:“皇上的辛苦我不懂。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,也算是皇上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。”
年贵妃下意识地拨一拨面前小碗里的樱桃酥酪,含着笑意道:“其实姐姐每次怀着身孕的时候,皇上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,在你的生活中尽心尽力,就只差四脚朝天了。”
皇后扳着年贵妃的肩笑道:“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忙,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。妹妹又拿我取笑。”
年贵妃笑笑:“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。”
皇后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,道:“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有了孩子,我也吓了一跳,当真是又惊又喜。”
“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,然而既然有了,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。”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,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。
皇后温言道:“虽然你总担心自己年纪上来,虽然你还担心自己体弱影响到孩子,但孩子到底是最勇敢的。”
年贵妃淡然一笑,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:“我是我,孩子是皇上的孩子,我的体弱怎么能和皇上的孩子相提并论……”年贵妃本是标准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,气度大方,贤淑明达,然而自从这次怀孕被皇上护着越发动了心,又有多年夫妻情意,那股渐生的女人味也日渐萌发了出来。
“不过说到底,我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。”皇后微微叹息一声,不觉沉了声调,“其实一般大户人家哪里不好了,至少怀孕到生育,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,百般呵护。到了我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,只能靠太医的照拂,还得要信得过才好。难得夫君出手护着一次,便感动的稀里哗啦的。”
年贵妃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,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再次燃烧光芒,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生出缠绵春风,“有夫君·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?”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,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花,娇柔而羞涩的,“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,不过想想罢了。皇上如此,我已经很是满足了。”
年贵妃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朝霞紫色团花软垫,皆以轻软若羽毛的蚕丝织面,内中装满晒干的玫瑰花瓣和剪得细碎的菊叶,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,有清凉明目、安神养颜之效。那朝霞紫的颜色,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明媚亮堂了,自己身为皇上的皇后,自嫁给皇上后,我何曾再能与当今的皇上·自己的夫婿有一日爱情缠绵的时刻呢?遑论怀孕期间的呵护陪伴,连所谓的小情小意,也是再不可想了。皇后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,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,花朵盛开的玫瑰。微微垂下眼睑,心思也火热燃烧如玫瑰了。
自年贵妃开始养胎,陪伴在圣母太上皇后身边的乌雅秀女来往的次数也多了,先前年贵妃总推说身子乏没见,因着她殷勤,渐渐也熟络起来,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。旁的妃嫔见了,也只道年贵妃到底看圣母太上皇后的面子在。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,年贵妃便身子乏软不适,头晕不止。年贵妃一概隐忍不言,然而人多口杂,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太上皇耳中。年贵妃见皇后时笑言:“皇上只说叫我静养,再不许她来我这里。”
皇后闻言含笑:“圣母太上皇后喜欢她,留她在身边,本来好转的病情再次复发。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,先冲撞了母后太上皇后的身子,如今又冲撞了你,皇上嘴上不说,心里却对这个表妹冷落下来了。”
自此,圣母太上皇后失宠于康熙之像愈盛,虽则一切供应仍是太上皇后之份,门前亦是冷落如其他康熙的老妃嫔了。
这日晌午年贵妃和皇后从母后太上皇后处回来,母后太上皇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,又赏了一堆东西,嘱咐她少与乌雅氏往来。年贵妃叫大宫女恋月带着赏赐先回住处去了,自己则陪皇后回正院说话。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正好乌雅秀女带了老十四胤禵的六闺女过来,笑吟吟道:“贵妃表嫂的孩子过上几个来月就要生了,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,贵妃表嫂若不嫌弃,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。”
陈皮嬷嬷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,色彩鲜艳,料子也是极好的,绣满了仙草云鹤,瑞鹿团花、方胜鸾雀、喜鹊衔花等图案,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。手工既好,针脚也匀,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。
年贵妃笑道:“乌雅表妹的手艺是愈发好了。”
乌雅表妹微微一笑,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,恬静道:“我刚进宫的时候,当真是手拙得厉害,别说绣什么花了,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。”
年贵妃抿着嘴笑着打断:“如今看表妹的巧手,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。”
乌雅表妹淡然仰首,一后握住六表侄女小手,低低道:“入宫来,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,再怎么笨的的,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。”乌雅表妹一向表现得体淡然,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,却是显而易见了。
宫中人,年深日久,朱墙碧瓦之内,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。乌雅表妹真想进宫做“佟佳氏太上皇后第二”,这就开始打退堂鼓了?
皇后和年贵妃刹那也是无言了,胤禵的小闺女安静伏在乌雅秀女身上像只乖顺的小猫。皇后暗暗叹息,可惜小女娃的乖巧,都不是纯然的。片刻,倒是乌雅表妹先笑了起来,道:“如今年岁大了一岁,话也多了起来,尽说些扫兴的话。”说着又向年贵妃道:“科尔沁表嫂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,不过离生产还远着,我就先偷懒了。”
年贵妃执着一把六棱团扇,笑盈盈道:“给这个礼物,给那个礼物,偏就不给皇后姐姐礼物。远近亲疏可见。我总说表妹偏心皇后姐姐,如今可坐实了罢。”
“哪里偏心了呢?”乌雅表妹温柔唤过六表侄女,“穆库什,去把手绢子给你贵妃伯母。”
穆库什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,稚声稚气道:“穆库什知道贵妃伯母喜欢玫瑰,这是给贵妃伯母的。”说着放到年贵妃手里。
乌雅表妹抚一抚穆库什的额头,笑向年贵妃道:“这份心意如何?”
年贵妃撇嘴玩笑道:“自然是好的——我不过是看穆库什的面子罢了。”
乌雅表妹大笑:“贵妃表嫂有了身孕,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。”
年贵妃掌不住“扑哧”笑出声了来,穆库什忽然转头问我:“皇后伯母,你喜欢什么花儿?”
她很少这样主动和皇后说话,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,却多了几分好奇。皇后欣喜不已,忙道:“我也最喜欢玫瑰,你呢?”
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,嘟着嘴道:“我不喜欢玫瑰。”她停一停,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,“穆库什最喜欢棣棠花,棣棠花最好看。”话一说完,又站到乌雅秀女身后去了。
棣棠花?皇后微微一笑,心底泛上一缕凉意,果然是皇上的亲弟弟胤禵的孩子,才这般钟情于棣棠花。然而这代表兄弟手足情意的棣棠花,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那几年,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。
乌雅表妹微笑道:“维吾尔郡主表嫂的身孕也有两个多月了,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,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。”
皇后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,起身道:“那日在敷春堂赌石时,维吾尔郡主和南海县主因为赌石拌嘴,维吾尔郡主是个不爱生事的人,心思却又格外多些,平日里也是最怕一个人呆着,只怕此刻一个人在宫里又多些想头了。既然表妹要送衣裳过去,不如我与年妹妹也一同过去,就当凑个热闹。”
年贵妃沉吟片刻,沉静道:“也好,咱们就一起去瞧维吾尔郡主。”
敷春堂前,却见苏培盛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敷春堂外,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,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,苏培盛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,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。
皇后已明白是皇上在里头,于是轻轻咳了一声。苏培盛警醒,忙起身赔笑道:“两位娘娘和乌雅格格来了,奴才偷懒,该打该打!”
乌雅表妹和气道:“苏管事终日服侍皇上,也该偷空歇一歇,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?”
苏培盛忙打了个千儿道:“多谢乌雅格格体恤。”苏培盛一弯腰,塞在腰带里的一个双色鸳鸯璎珞便滑了出来。苏培盛尚不知觉,乌雅表妹身边一位大宫女悯春脸上微微一红,忙低下了头去。
皇后和年贵妃何等眼尖,道:“苏管事的东西掉出来了。”苏培盛一见,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,呵呵一笑,道:“多谢娘娘提点。”
乌雅表妹一笑道:“那璎珞打得好精巧,听说陈氏表嫂以前最会打璎珞,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。”她停一停,看向身边大宫女道:“这个璎珞倒像是你的手艺。”
那位大宫女不置可否,只红了脸道:“格格过誉了。”
乌雅表妹还如何不明白,抿嘴笑着道:“前些日子找我要上好的丝线打双色鸳鸯璎珞,原来是这个缘故呢。”
皇后知道乌雅表妹愤怒于悯春背地里和苏培盛有关系还瞒着她,只皇后也明白圣母太上皇后安排人靠近苏培盛的心思,怕悯春尴尬,敛一敛衣襟道:“皇上在里头吧,有劳苏管事去通报一声。”
苏培盛应了一声,正走到宫门前,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。皇后一时好奇,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,扯一扯年贵妃的袖子,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。
敷春堂的庭院里翠色深深,似无边无尽的绿意浓浓。万绿丛中,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,而绯红近侧,是更夺目耀眼的亮蓝色的九龙十二章长袍。四爷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,笑意深深而温柔。近旁一株金莲花开得金黄如簇,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,宫女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金莲花一般,激情盛开试图吸引帝王的目光。
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。有时候共纱需名花,人不需倾国,只要一时入眼,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。后宫,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。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,就想要踏上机遇的青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