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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我也不想的,我知道杀人很不对,我懂,你以前就教过我这些,你教我要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,还有……还有要不凌弱,不畏威,我都记着呢。”
“可是好歹……好歹……”
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融进身体里,血湖中的柳云仙捂着脸,口齿不清地喃喃着:“庄师兄,我知道你痛,可是……可是好歹这样能活下去啊……”
“至于那些人……我又不认得他们是谁,为什么还要去管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呢?我只认得你,我只要你活就成了。你明明答应过我,你说你不怕痛,你说你会努力活下去,活得很久很久,一直陪在我身边的。”
你明明答应过的,可你后来为什么就不肯了呢?
这个问题柳云仙活着时想不通,死后脑子烂成一滩血,更加想不通。
他甚至记不起庄永年是何时与他决裂的,他的记忆断了。
仿佛……仿佛庄永年昨天还很听他的话,愿意亲自给左温书写信求救,今天就执剑指着他的头,问他为何狠心杀了那么多的人了。
事到如今,柳云仙只是很想哭。
其实他从小就爱哭,遇事眼泪不要命似的往下掉,若不是为了庄永年,他绝对不会狠下心肠,以铁腕手段当上这个云仙泽之主,他不行的。
要是没有庄师兄在旁边指点他,他一定干什么都不成的……
从头到尾,庄永年是生在凡间,脱尘独立的仙人,而他柳云仙本就是误入的仙门,虽说后来名字里也沾个仙字,却是个俗人,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。
俗人眼里哪有那么多天下苍生的,最多不过就是谁对他好,他就对谁好罢了。
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“……”
“可是云仙,你觉着让我这样疼着,就是对我好了么?”
眼见着柳云仙一提旧事就激动,已彻底猜到前因后果,被柳云仙这种小孩子脾气闹到很有些无奈的谢曲,只得蹲下去放轻声音哄他,接着对方致死都没想明白的话头,继续往下说。
“云仙,你觉得像现在这样不让我安息,把我从一个活生生的人,变成你的木傀儡,就是对我好么?”
“凡人寿数自有天定,纵使竭尽全力修至小无境,寿命也不过只得四五百岁,除非真能登仙。所以、你觉得让我拥有这具长生之躯,待到几百年后,眼睁睁看着你满头华发,离我而去,就是对我好了么?”
每问一句,柳云仙的肩膀便剧烈颤动一下。
其实谢曲这货其实是很会洞察人心的,他在做人时,也常常三言两语就能叫别人掉眼泪,或者恨不得当场咬死他,没想死了之后还能用这本事立大功。
“云仙,你看。”
湖中血水越来越平静了,谢曲适时引着柳云仙往自己身后看,反手指着茶铺,问他:“此处是你我二人初见之地,那会你才多高?有四尺半么?你想想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这些人全都救下来,再回头看你脚底踩着那骨莲。”
“你以为我最为难的是什么,是那点疼么?不是的。”
“我这张皮里,正裹着数以百计无辜凡人的命呢,你让我如何才能安心啊?”
费尽心机吊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命,直到自己灵气耗尽,被血煞邪功反噬而死,死后连点骨头也不曾剩下,值得么?
那旎梦果然全是假的。
自己日夜所思之心意,生前不敢对任何人讲起,只等死了之后才敢悄悄做一个梦,然而就算是在梦里,庄永年都没正眼看过他,更没有主动回应过他的亲吻。
话说回来,其实柳云仙这个梦做得很真实,无论是梦中造物还是造人,都与他生前一般无二,堪称绝妙,谢曲最初也被他骗过去了,误以为只有牛头范昱看到的,才是柳云仙生前的经历,湖底小屋和安舟不是。
但假的就是假的,无论再如何伪装都会有破绽,有矛盾之处。
因为庄永年实际上只把柳云仙当成寻常后辈,待他虽然很好,却是一种慈爱的好,与柳云仙梦中显现之事全然不同。柳云仙看假的东西看久了,就会一边沉浸其中,一边陷入自我怀疑,然后忍不住掺点真的进去,比如湖底小屋。
明明连对庄永年大声说话都不敢,又怎可能有本事真做出那种事?
所以相思词是假的,给左温书的求救信也是假的,但将庄永年囚在湖底的事是真的,于是真真假假都杂糅到一起,庄永年在梦里才一会和柳云仙好,一会又要提剑杀柳云仙。而这两种极端态度的转变,也让谢曲渐渐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味。
本来么,就算意见相左,能让柳庄二人从十分要好变成相看两厌,也不可能连过去已经发生过的都改变掉吧?
换句话说,方才庄永年随口说的那句“我永远不会喜欢你”里,“永远”这两个字不妥,不严谨,更不像是以前曾经喜欢过。
因为如果之前确实喜欢过,是因变故才生嫌隙,又一定要说永远,那庄永年大概就会说:“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喜欢你。”
是以,“永远”二字便是破绽,可以佐证柳庄二人之间的清白关系。
而在那个梦里,庄永年之所以会和柳云仙好,是因为柳云仙最大的渴望便是这个,庄永年要提剑杀柳云仙,是因为就连柳云仙自己也知道,若他藏着的这些旖旎心思被庄永年听了去,对方一定会斥骂他不知羞耻,为幼不敬。
但就是这样一个连在梦里都无比卑微,认为心上人肯定会厌恶自己的人,死后竟会化成五十年难遇的凶煞。
说真的,柳云仙他实在是太自谦了。
他这样哪是干什么都不行啊,他是太行了,行的让人真想把他摁住揍一顿,教他别再像个孩子似的整天胡闹,想一出是一出,把除了庄永年之外的人都看成白菜,想切就切。
总共四个梦,只有小仆“安舟”所见,才是庄永年在柳云仙强大煞气的压制下,尽全力透给他们的一点提示,说白了,或许安舟之死,便是柳庄二人从彼此忍让到彻底决裂的导火索。
因为决裂了,柳云仙在练功时才会心不在焉,被反噬而死。
也因为柳云仙死了,他下在湖底密室外面的禁制才会自动解除,令湖水倒灌进屋内,溺死了身躯早就烂成一块朽木,无法动弹的庄永年。
毕竟人就是人,即使身躯变成木头,也还是会被水淹死。
差不多是时候了。
谢曲更凑近柳云仙一点,舔了舔嘴唇,温和问他:“所以云仙,我的尸骨现在何处呢?让我安息吧,我很累了,不想再被你一遍遍扒着这身人皮缝缝补补了。”
闻言,柳云仙果然抬起头。
“在……你的尸骨是在……”柳云仙犹自挣扎着,那粘稠血水在他脸上缓缓流动,隐约勾勒出他生前的五官,似是眉头紧皱,想交代又不甘心。
“小心一些,它这是在诈你。”募的,范昱睁眼道,随后伸出手,一把将谢曲扯回自己身后,“离它远点儿,它欠揍。”
范昱力气大,拽得又急,因为惯性的缘故,谢曲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,整个人都懵了,脱口就是一句:“不是吧小昱儿,你看他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,一滩血水的醋你都吃?”
范昱恶狠狠瞪他,同时指向他身后,示意他回头看。
谢曲茫茫然地回头,就见柳云仙脸上五官清晰,正满脸挑衅地对着他笑。
“你不是庄师兄,庄师兄说定了要陪我的,怎会想要安息呢。”柳云仙挑着眉毛说:“而且,你身上根本就没有庄师兄最爱的兰草香味!你这个赝品!竟敢骗我!”
随着柳云仙话落,湖心那朵巨大骨莲即刻飞速旋转起来,最外一层花瓣脱落,碎骨重新汇聚成数把巨剑,高高悬于四人头顶,一触即发——
“右眼珠。”倏地,牛头没头没脑地提醒道。
引灵石竖瞳细窄,原是为了能在凶煞专心回忆生前旧事之时,趁机看清其弱点所在!
“对不起了,先前骗你陪它说话,纯粹只是为了分散它的注意力,毕竟如果直接告诉你,让你去诳它,你身上难免就会对它带有戒意。你身上的戒意要是太重了,它就不会搭理你了。”范昱一边冷冰冰地解释道,一面伸手成爪,一下探进面前血人的右眼,硬生生从里面扯出来一块触手生温的硬物。
“说的比唱得还好听,实则内里腐烂不堪,自私虚伪,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,不过是打着为别人好的幌子满足自己欲望罢了。你做这些事,究竟是为了庄永年,还是为了你自己……恐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清楚。”
被范昱伸手掏出来的硬物,是枚白玉雕成的平安扣,大约半个巴掌大小,正面刻着一个“柳”字。
凶煞身上之弱点,就仿佛是凡人身上之心脏,一旦损伤,不死也是强弩之末。
范昱出手太快,尽管一只手被柳云仙身上的毒血腐蚀见骨,但却正如他所愿,几乎一击即中……不,不是全中,这枚平安扣上竟然有豁口!
换句话说,柳云仙如今竟有两颗“心”!
平白失去一颗“心”,柳云仙闷哼一声,一滩血水哗啦啦全落回湖中,与之同时,骨莲倏地分崩离析,转而变成一个没有头颅的人形骷髅怪物,咯咯怪叫起来。
眼见着那怪物就要一脚踩过来,范昱合拢五指,一把将手中白玉捏成齑粉,转头冲牛头喊道:“再看!快!”
作者有话要说:
感谢营养液,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的,以及大半夜一点奇奇怪怪的感想:似乎所有的电影电视剧小说游戏都在教育我们…走在路上不要随便救遇到危险或者受了伤的野男人(不是